第一章穿过的衣裳我且不要，更何况她用过的男人
我叫卿凤舞，年方十六，洛阳城丞相府的大小姐，琴棋书画，吟诗作对，缓歌缦舞，描龙绣凤……我一窍不通。但我有一张极美艳的脸，和一副清奇的骨骼——弥月的那日，有个徙途的和尚来府中讨水喝，他替我摸筋看骨，说我天生有将军骨，日后必是将相之才——此话自是无人相信，我乃是女儿身，绝无半分做将相的可能。
可我确与一般女子不同，周岁抓阄选的不是真金白银、也不是文房四宝，倒要那了把削铁如泥的玄剑；六岁那年爬过了丞相府最高的老树；八岁那年驯服了京城最烈的骏马；十二岁那年便拉得开弓箭，十三四岁起便赶跑了无数个媒婆。
可今日我终究要嫁，这门亲事是当今的圣上指下的。
“小姐，锦绣坊将嫁衣送来了。”绿芜端着一只布满了云气纹的朱漆盘，站在我身后：“可美了！”
我徐徐地起身，由她替我换上——一袭云锦描金的嫁衣，妖冶的裙摆好似涌动的无边血色，又似天边燃烧的火焰，外罩着流霞般绯色鲛纱，缀着米粒儿似的珍珠。
“哇——”绿芜将小嘴儿张得圆圆的，铜铃似的眼睛里倒映着我的光芒：“好美——”
“呵。”我不由得扬起了唇角。镂空雕花嵌着羊脂玉的铜镜映出我绝代的容颜，靡丽妖冶。
“好美——好美的嫁衣啊！”绿芜两眼放光：“听闻锦绣坊的婚服呀，全都是打从宫里头出来的绣娘们，按着皇宫里最稀罕的花式一针一线仔细做出来的。”
“……………”我本以为她要赞我美丽，如今端着有些下不来台，于是佯作不以为然地问她：“是吗？”
“嗯…”绿芜到底是跟了我多年，十分了解我的脾性：“小姐您的美貌我看了十来年，但穿着这一身就更不得了！”
“齐王府的人马可到了？”
我抬起手轻轻地摩挲着衣襟上的珍珠，它们散发着温润的光泽。
“我让景迟在外头看着呢，齐王府的人一来，他立马就通报给您。”
即便手里替我梳着发髻，她的眼像是被盯在了我的嫁衣上。
“你喜欢，不如就给你穿了。”
我理了理浮云般飘逸的衣袂。
“嗯？不不不，这等事绿芜哪能替得了小姐的！”
她连连退了二三步。
“哪等事？没什么大不了，何至于你慌成这般作甚？”
若不是一道从天而降的圣旨落到丞相府，我卿凤舞才不稀罕什么齐王府。
自六岁那年起，我便有了此生决定等下去的人。
“如今前太子爷被贬至了洛州，赵王征战沙场多年，就是个武刀弄枪的主，而宁王身在黔州，天高地远。就整个京城，谁人不知齐王他就是日后的太子爷！”
“我又不嫁他，与我何干？老王爷这把年纪都赶上我爹了，他还能铁树开花？”
“那自然不是了！小姐您嫁到齐王府，今日既做了大公子的正室，日后老王爷乃至大公子上了位，我到时大概要叫您一声皇后了！”
“胡说。”我淡淡地瞥了她一眼，缓缓地拿起雕花匣里的口脂，细细地抿了抿：“老王爷有三位公子，谁保证就一定是大公子上位？”
“除了他还能有谁呢？”绿芜故作玄虚地压低了腰，嬉笑着凑到我耳边：“这齐王的二公子呀，他是个傻子，三公子又是个书呆子。”
“这都什么事，他家祖坟冒青烟啦？”我不禁噗哧地笑出了声，高髻里别着的金步摇也花枝乱颤的。
“小姐…”绿芜生怕这话给人听了去，一边东张西望，一边急得跺了跺脚：“嘘！”
“小姐，小姐不好了！”
门外传来惊呼声，随后，景迟连滚带爬地进来了，两鬓边的汗珠在日光下闪烁着。
“今天是小姐出嫁的大日子，你胡言乱语地作甚？”绿芜见景迟的模样甚是狼狈，不由得打趣道：“怎么，齐王府来的阵仗把你吓傻啦？”
“可是接亲的队伍到门外了？”我细细地端详着镶珠的彩冠，金穗子般的流苏绽放着熠熠的光芒，煞是好看。
“是——”景迟话没说完，指了指西厢院：“是二小姐——她出事了！”
“何事？”我淡淡地应着他。
西厢院里住着的那一位，卿九思，她是我爹的妾室所出，平日素与我交恶，并无情分。
“二小姐在屋里悬了三尺白绫，青禾、青阳和青梧都拦不下，这会儿正闹着！”景迟说。
“她这是存心跟您作对呢！”绿芜气不过，汹汹地架起来：“我去问问她到底要闹哪出！”
“你去了也不管用。”景迟一把拉住绿芜，为难地望着我：“这事得大小姐出面。”
“与我何干？”我转过身。
“听说…二小姐…她…她与大公子是旧识，交情匪浅…”
“哦？他们是哪样的交情？”
我轻飘飘地笑了笑。
我六岁那年，生母人在异乡抱病离世，赵氏在府中的地位扶摇直上，而卿九思处处与我作对，从南下来的荔枝到初秋的桂花糕，一支钗、一个镯……只要父亲带给我的，她全要。
这桩亲事乃是当今圣上所钦定，难不成她还能抢得去？
“青禾说，二小姐她已有了大公子的血脉，不曾想今日出嫁的是大小姐您…她…她……”
“这？！”绿芜惊得不轻。
“………”景迟也不敢声色。
我将如火的嫁衣缓缓地褪下，就像丢掉一张无用的皮，接着把彩冠慢慢地搁到漆盘里。
“绿芜，将这身衣裳收拾下，便送了去西厢房罢。”我指了指地上一滩红，它像一朵开得颓败的花。
“小姐……”绿芜迟疑着，不敢着手：“您…您不嫁了？”
“这穿过的衣裳我且不要，何况她用过的男人。”我嗤之以鼻，抬起手将屏风上的罩衫取来穿好：“绿芜，景迟，我们走罢。”
“可…圣意难为…小姐您…”
绿芜欲言又止，不敢多嘴，她晓得我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。
“谁捅的窟窿，天塌了，就由谁来顶着。”
我扶了扶山丘般的高髻，那支玲珑的金步摇也脆脆地响着。
“小姐，去哪？”景迟问。
“…………”绿芜摇了摇头，挤眉弄眼的，让景迟莫多问。
“自然是去给西厢院的那位送贺礼了。”我说完，已走到院里了，借着秋日里绚丽的日光，观望着假山池中的游鱼，撒下一把鱼饵，轻松惬意地离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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